开宝人,一写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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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九周年24h—19:30】【伽花】花心跳了两次楼

真标题:【伽花】隐形的翅膀

#伽花友情向

#本篇别名:《花心跳楼传奇》

#花心视角

#我是菜鸡咕咕鸽

#文笔粗糙警告

 

 

你知道“羽人”吗?

相传羽人族的每个小孩,到12岁,背后就会长出一双洁白的羽翼,就像神话中天使的翅膀那样,丰满而圣洁,可以带着他们的主人在长空翱翔。

二长老说,一百个羽人小孩子中挑不出一个没有翅膀的小孩。

我12岁那年,光荣地成为了那个“百分之一”。

我背后没有厚重的羽翼,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是花心,一个倒霉催的小破孩。

爸妈一直都告诉我,我有翅膀。每当他们在铺着樱桃粉格子桌布的小圆餐桌前坐着,一边往我的小饭碗里夹菜,一边信誓旦旦和我说这事时,我总会漫不经心地伸手够到脊背处去摩挲。可每次都没有摸到其他孩子翅膀的毛绒绒质感,手触及到的,永远只有因瘦弱而明显凸出的脊骨。

“你们又骗我!”有一次我忍不住在饭桌上带出哭腔,手里的筷子摔在桌上,“我都13岁了,翅膀永远长不出来了!”

我记得爸妈相视一笑,随后笃定道:“没骗你!你看,我们都有翅膀,你可是我们的亲儿子,怎么可能没有翅膀?”

我闷闷道:“万一我基因突变了呢。”

爸爸帮我剥好了一枚雪白的水煮蛋,他把蛋放到我的饭碗里的一层卷心菜上,慈爱地拍了拍我的小脑瓜:“再突变,你也能有翅膀......其实你真的有翅膀,只不过它隐形了。”

“那为什么我连摸都摸不到它?”

爸爸露出神秘的微笑:“因为......这是一对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摸到的翅膀。”

我以沉默应对这无聊透顶的哄人把戏,匆忙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机械地咀嚼着,加了酱油的炖菜醇香的汤汁无法使我胃口大开,骨传导来的牙齿咬合声更令我心烦意乱。终于,一碗饭见底,我望着碗底残存的一点油汪汪的菜汤,舔了舔嘴角:“我吃饱了。”
紧接着,我跳下椅子,一溜烟跑去了家门外。

昔日一起玩的街坊小伙伴们瞧见我,都笑着挥手:“花心!你又要去灯塔那儿玩啦?”

我打量他们身上漂亮的翅膀,感觉后糟牙一阵酸。

曾经我也是个喜欢看中二玛丽苏废柴逆袭复仇的少年,尤其喜欢里面的因为无能而被众人唾弃的主人公,总是一边流下同情的泪水一边自怜自艾......身为羽人居然没有翅膀,以后别人笑话我、欺负我怎么办?过完12岁生日的那个夜晚,满天星斗,并无月色,我就躺在床上瞪眼想了半宿,我以后会多么柔弱地被人欺负,后来又怎样吊打那些唾弃我的人。翌日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学校准备接受一场嘲弄,结果所有的同学都对我照常,我不仅没有被唾弃,反而更受欢迎了。

但我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每当他们看向我时,有一种我厌恶的东西潜伏其中,像炽热的火舌,几乎将我的脸灼伤。

那是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我不想自己像脆弱的瓷娃娃那样被大家小心翼翼保护着,把我当成和你们一样的人就可以啊。

开心从孩子群里窜出来,小跑到我的面前。他是村长的儿子,也是我的班长。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花心!你最近总去废弃灯塔那里啊?一定要小心啊!不要爬到塔顶,你还没有翅膀,万一......”

“呃,嗯......”我先是一怔,随后使劲抽出了手,十分不悦地回答,“我知道了。”

开心愣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握住什么东西的姿势。

我真的很抱歉,我明明知道他字里行间的关切那样诚恳,却在为这关切背后的同情而恼火。

我懊恼地离开了我的班长开心,慢吞吞朝着灯塔的方向走去。

灯塔,其实是我们村子里最高大,古老的一座钟楼,它是村上最高的建筑,远远看去,仿佛红瓦白墙间一根黢黑的木筷伸向天空,这就是它。早年,钟楼的楼顶安装了一盏很大很亮的灯,每当节日时灯就亮起来,邻村的人们望着那耀眼的红光,总会啧啧赞叹,羡艳不已,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小孩子们得意扬扬,走路都鼻孔朝天。有时候遇见异乡来的旅行者,大家就央求他留到村子里下一个节日。并不是好客,只是想让旅人瞧瞧光芒万丈的灯塔,也和邻村人一样发出惊喜的咋舌声罢了。后来,在一个雷声滚滚,闪电狂舞的瓢泼雨夜的袭击后,忘记给楼顶盖好遮雨布的守楼人发现自己犯了大错,由于他的疏忽,灯塔被浇坏了。自此之后,节日时没有那明亮的红光,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连小孩们走在街上时都一个个没精打采。

慢慢地,这座楼的钟也坏了。彻底成了废弃之物。没人去拜访它,除了我,和......

塔顶的灯早已被拆掉,楼顶碎砖乱瓦一遍狼籍,我使劲眯起双眼望去,果然在楼顶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顷刻,我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灯塔处奔去,每靠近那灰扑扑的建筑物一点,我眼中的那抹身影就愈发清晰。我看见那个少年的蓝色长发在楼顶的冷风里狂舞着,看见他转身时浅灰色衣衫上温柔的褶皱,我看见少年朝我挥手——

我停在了楼底,看着钟楼如野兽獠牙般狰狞的大门,仰起脑袋,双手做成喇叭状置于嘴巴前,呐喊:“伽罗——给我开个门——!”

少年向我比了个“ok”的手势,就从楼顶消失了。不一会儿,铁栅栏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向上升起,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走过了几层幽暗扭曲的回旋楼梯,我看见通往钟楼楼顶的小门开着,透进来昏黄的光线,潜伏在昏暗中的灰尘在这暮光中暴露了行踪,翩跹起舞。我一边向上走,一边用手粗暴地驱逐开它们,可徒劳无功。

在渐深的暮色朦胧中,我登上了钟楼楼顶。他就在我前面,背对着我,骄傲地挺直着脊背,像棵白杨。他身前是血红的落日,那日头看上去大得骇人,几乎要将他吞没。他背后没有翅膀。

二长老说,一百个羽人小孩子里挑不出一个没翅膀的。

我打了二长老的脸,而伽罗,应该是直接把二长老炸了。

因为,有那一位传奇般的父亲,儿子如果普通些,就会被所有人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待。仿佛父亲厉害,儿子就该胎里优秀一样。

伽罗的父亲,就是每天被族长拉走喝茶下棋打麻将的瘸腿守楼人,嗯,就是那位间接整坏灯塔的那位。

但不可思议的,这位笑呵呵的衣兜里总装着糖块的老大叔,竟是当年族内战争驰骋战场的高级军士,据说他那条瘸腿就是在最后一场战役里中弹导致的......

他爸的翅膀又大又温暖。

我默默想着,有些惋惜地瞧了瞧脊背平整的伽罗,要是他有翅膀,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唉.........我连被别人摸翅膀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说起来,我是怎么和伽罗成为好朋友的?

其它小孩子有的因为伽罗他爹的战士风姿而胆怯,有的因为和没有翅膀的孩子相处太麻烦,有的是因为害怕,讨厌伽罗那张冷脸........我为什么不害怕呢?是因为我俩都是没有羽翼的“无羽人”吗?

唉,想不清楚。

“伽罗,你吃了吗?”我没头没脑地开口。

伽罗没有动,停了片刻,才回答:“还没。”

这是他的习惯,别人和他说什么,说完一句,他总要多等几秒才回答。他说,怕别人还没说完,自己就打断他,很尴尬。

我望着紫红色一点一点染上天幕,说:“我爸妈又骗我,说什么我有翅膀,只不过隐形了。切,也只有他们会说这种拙劣的谎话。”

伽罗在晚风中转过身:“也只有他们会为你说这种谎话。”

我缓缓抱住双膝:“我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我好受......可......我都已经那么努力地不去在乎翅膀。”

“......我理解。”伽罗坐到我的右侧,钴蓝色的眸子映着紫色的天。银星乍现,缀在他眼里,萤火虫一样亮晶晶的。

“你长大以后想去做什么?”我问。

他思考了一会儿,答:“军人。”他顿了顿,“或者,旅行者。”

我知道他因何停顿。羽族征兵,向来只征收羽人,无羽人......嗯委婉些,希望不大。

伽罗问我:“你呢?花心你想做什么?”

我?

我好像没想过........我想得到关注、在意,想得到一份尊重和崇拜,可是怎样得到呢?

我记得我回答他:“......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做......羽人吧。”

伽罗扑哧笑了出来:“别傻了。”

他叹息一声:“趁早接受无羽人身份的事实,放弃一些不可能的理想,试着找无羽人能通行的路,好吗,傻孩子?”

我反驳他:“你不一样没有放弃成为军人的梦想?羽族军队不收无羽人的,你最清楚吧。”

他在我的记忆模糊处,在迷蒙夜色中,用重叠的剪影轮廓,在我面前露出了我从未见到过的复杂神情,轻声说:“我知道,所以,我们俩.......”

都是十足执着的傻瓜。

伽罗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会格外珍惜与他的时光吧。

想想那时候我居然那样黏人,几乎每天傍晚都会跑去钟楼里,真是难以置信!

“伽罗——给我开——个——门——!”

那是我重复最多次的一句话。

我和伽罗说了我与开心之间的不愉快,并诚恳地向他询问我该怎么做。

他郑重地跟我说,这次是我不对,我得去道歉。而且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

我光是想想那个场面就臊得满脸通红,但不得不承认伽罗说得没错,我必须放下我那傻兮兮的“自尊”,难道大庭广众之下被我呛住的开心就不要面子的吗?更何况他是那样的真诚!
谈话间,伽罗他爸上楼来了。他一看见我和伽罗一左一右坐着被楼顶风吹得涕泪横流,还故作淡然地装成文艺少年的样子,笑得嘎嘎的,翅膀都掉毛。

伽罗捡起飘悠落地的一根羽毛塞给我,像我爹塞给我剥好壳的水煮蛋一样:“你拿着玩吧。可惜我没有翅膀,不然送你一根。”

我并没有收,仔细想想那时还不如收下好:“不用,不用,要是你有翅膀,咱俩还不一定是朋友呢。”

伽父笑着,一双巨大雪白的翅膀伸展开,分别笼罩住了我和伽罗,投下巨大的黑影。月已高升,银色的月光从那些羽毛中倾泻而下,那些羽毛根根晶莹剔透,好像清澈的水晶精雕玉琢而成的。

伽父的声音在我们头顶响起:“我还从来没听过,友情的真诚,和翅膀有关系。”

我愧疚地低下头,伽罗则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伽罗他爸见此,笑得更欢快了:“孩子们,想不想尝试一下飞的感觉?”

我讪讪地说,我没有翅膀。

他的父亲在凄清的夜色里,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头,给了我一个最温暖的笑颜:“傻娃娃,我有啊。”

我敢说,那是我有始以来最刺激又最快乐的一个夜晚。

伽罗他爸把我抱在胸前,伽罗则骑在他爸脖子上。

守楼人大声对着满天星光呼喊,三,二,一!

然后,他猛地展开羽翼,“唰”地一声,鼓起了劲风,击打着我的身上,冻得我几乎鼻涕要出来了。刹那,伽父从楼顶的栅栏处飞身翻了过去,跃入黑暗。

伽罗后来和我说,我的尖叫声比哨子还厉害。

等我再度睁开双眼,我们已身处高空,每一次翅膀的拍打都将我们送向更高更远的苍穹。皎月嵌在烟云后,擎着幽幽白月光,星星们像七零八落的灯花儿,似笑非笑地怜爱着空中的游人。寒风像暴怒的野兽,用无形的庞大躯体沉重地朝我们冲撞过来,震撼着我们的身心。

夜空下,整个村庄都像是一盘整整齐齐的棋局,蒙了块魔术师的黑纱似的,那模糊轮廓是我从未见过的新奇与神秘。我们在上空或快或慢地飞过,颠簸着,猫儿轻盈地在屋檐间跳跃奔走,金瞳淡淡反光。我们好像迷途的旅人误入了巫师巷,随时会有一位巫师或巫婆怪笑着骑着笤帚冲过来一样。一切都是虚幻而又静谧的,无论是我们俯瞰的脚下,还是我们自己本身。

我的心狂跳着,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体验飞在如斯高空的感觉。爸妈以前也带我飞过,但他们的翅膀不如伽父的健壮,又顾忌到种种安全原因,从没飞得像今晚这样高过。虽然今晚是伽罗的爹带着我翱翔,但我也很满足。

我抬头,被风拂乱的发丝落到我的鼻尖上,痒丝丝的。我想看伽罗此时的神情,却发现他正笑着看我。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眨了眼,都佯装没在看对方,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了。

看就看呗,我又不怪你,谁叫我长得好看呢,嘿嘿。

但是笑什么啊,你的鼻涕是认真的吗?

还挂着一脸期待看到我高兴地叫好的神情。

好吧,好吧,我在心里搓搓你。

我微笑着心里想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伽父带着我们飞了很长时间,才又回到了钟楼楼顶。

我的脸红扑扑的,对着伽父深深鞠躬:“谢谢您!”

伽父笑着摆手。

站在一旁的伽罗说:“天黑了,你该回家去了。”

我愣了愣,点点头。

伽父有点担心,他问我,自己回家能行吗?

伽罗很干脆也很仗义,他说,他送我回去。

于是我就和伽罗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徒步走在地面上时,大街小巷一点也不像在空中时那么恬静浪漫。黑暗中,仿佛总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呼之欲出。荒凉幽邃的巷口像深渊之眼般,凝视着过往的行人。夜风刮得电线杆上糊着的小广告沙沙作响,一切窸窣声在寂静里格外阴森可怖。不知何时,石板街上悄然浮现了团团漂渺的白色雾团,若隐若现,幽灵一样在腿边挪动着,令人牙碜。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的老爸。”我道。

伽罗又等了几秒,像是让我再多夸几句一样。

“你爸爸以前也带你飞过吗?”我又道。

“.......嗯,飞过三次。”伽罗的嘴角上扬,“第一次飞在那么高的空中,是我五岁那年。当晚我就做梦,梦见我在阿德里军队的第一排站军姿,我有翅膀,比任何人的都漂亮。”

我久久地凝视着他:“所以你梦想成为一名军人?”

“我想有一天换我去带父亲飞翔。”伽罗嘿然道。“可是有时候,有些梦注定只能是梦。”
我从心底里为他难受,难受得好像蚂蚁在心上爬一样。

但马上,我知道我错了。伽罗转过身,直视我的双眼,我在他头上戴着的墨镜上看见了我的倒影:“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伽罗不需要同情,他也永远不会同情他自己。

他看着我,笑了。

现在想想,原来他小时候就已经有了蓝颜祸水、大猪蹄子的潜质。

我看着他的笑脸,忽然一些记忆碎片踊跃而至:在12岁的某个黄昏,我在胖婶家包子铺买萝卜丝包,但排在我前面一个高个儿男孩买走了最后两个。我不记得究竟是我的哀嚎声太刺耳还是口水流得太显眼,反正那个男孩把其中一个递给了我。

我吃萝卜丝包时他就浅浅笑着。

之后?之后我俩莫名其妙地一起在街上结伴,一起去了灯塔,我知道了男孩的名字是伽罗,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啊......原来是一个萝卜丝包引发的惨案。

从那之后,我就是楼顶的常客了吧。

那些日子,每周日的晚上,我总会带着一包糖花生,一盒牛奶,一袋常常会不小心压碎的葱花饼干和几支打蔫的蜡烛跑去钟楼,大喊伽罗开门,然后雀跃地在楼顶上和伽罗坐在一起,点燃那几支蜡烛。而伽罗也会事先买好一屉我最爱吃的萝卜丝包,在星空下和我谈天,做游戏。那段时光染着星星的颜色,迎着摇曳的烛光,和着悠悠的烛泪。

“下次就别带蜡烛了。”伽罗收起笑容,“星星足够亮啦。”

我毫不客气地反驳:“蜡烛是为了烘托氛围!”这人是不是缺心眼?

伽罗歪头:“什么氛围?”

“......我也不知道。温暖?”

“星星不温暖吗?”

“呃,星星离我那么远,就算它摸起来是暖的我也不知道,还不如触手可及的烛火,实实在在。”

伽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

走着走着,到了我家门口,伽罗突然说:“花心,你明天别来了。”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绝交通知呢。

“我爸说明天下雨。”他一本正经道,“无羽人本来体质就弱一些,不要感冒。”

“......嗯。”我其实很不愿听到“无羽人”这三个字,但我什么都没说,抬起手要敲门。

伽罗又叫住了我:“花心。”

我转过头,他说:“我相信你有翅膀。”

我嗤笑一声,挖苦道:“我的翅膀真淘气啊,隐形了,是不是?”

他慌忙摆手,说,不是的,他有这种感觉,我一定一定,一定有翅膀的。

“隐形的翅膀。”他最后说,“迟早会不隐形的那种。”

“.....谢谢。”我轻声道。

回过头,我面对着我家乌黑黯淡的大门,鼻子一阵酸。

所以,现在伽罗也会为了我开这种玩笑了。

我是说......谢谢他,谢谢他们。

大门“吱嘎”一声开了,门前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着我爸妈。他们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一边柔声细语问我去哪儿玩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一边笑眯眯地招呼我外面冷快进屋。而眼尖的我却发现我爸背后藏着个鸡毛掸子,我妈手背在背后,似乎拿着擀面杖。

我带着一丝希望看向身后,却发现伽罗早就溜了。

那天晚上,我在竹笋炒肉的爱抚下知道了花儿为什么开得这样红。至于那是多么痛的领悟,我只记得,第二天上午四堂课,每堂课的老师都奇怪我为什么不坐下非站着。

有时我会想,要是伽罗和我在一个学校多好。可他不仅不知我一所中学,还比我高一年级。他14岁,我13岁,我妈让我喊他“哥”,不过我从没喊过。

如果谁是伽罗的弟弟或妹妹,一定很幸福也很自豪吧,就算他是无羽人。

我没有弟弟或妹妹,因为爸妈嫌养两个娃太累。伽罗也没有弟弟妹妹,我也从没见过他的妈妈,但我不敢问。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就完犊子了,我知道。

我听说他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兼学习委员兼纪律委员。

嗯,谁叫他天生一张靠谱脸呢。想必伽罗班上的班长大人乐开花了吧。瞧瞧人家,再瞧瞧我们的开心大班长,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的,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剩下一堆班干部成天大眼瞪小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历一张张撕下,临近伽罗中考的日子后,我就不去灯塔了,怕影响他复习。

一周后,我被伽罗堵在了校门口。我余光瞥到那些女同学青睐的视线,心想肯定是冲着我来的。夏风几乎要吹折了杨柳腰,天空阴云密布,似有隐隐雷鸣。一片羽毛擦过我的脸颊,不知哪位羽人又掉毛了,迟早要秃。

伽罗很急切地问我,我为什么整整一星期都没有去找他,是不是他哪里惹我了。

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位冷淡迷人可靠的学长有点呆。

他和普通的呆不一样,他是很诚恳的呆。

我无奈地和他解释了一遍,让他放宽心,他没惹我,我也没和他绝交。

然后,他就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想起“晓光”这个词。现在想想真是难受的要死要活。

伽罗诚挚地邀请我随时来访,他还告诉我,他要过生日了,我思忖了片刻,不是特别爽快地答应了。

伽罗提出邀请的一瞬间,我恍惚瞥见对面的小巷里有个模糊的小孩轮廓,好像在朝我呐喊着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我以为是我眼花,没太在意。

直到伽罗中考前一天的夜晚过后,我才愣愣地明白过来,红着眼睛一个人去了那条幽暗的小巷。在巷口垃圾桶的恶臭中,一遍遍地对着月亮,对着学校大门口,撕心裂肺地喊:“别答应——”

羽族16岁就成年了,中考前一天,刚好是伽罗的16岁生日。他的朋友就我一个,也只有我答应了他来参加他的生日聚会。伽罗知道我喜欢在天台吹风,特意布置了钟楼楼顶。

我提着一个两层的生日蛋糕,慢吞吞地上到楼顶。

伽罗在一尘不染的水泥地上坐着,背对着我,身旁堆着几个闪着光的酒瓶。那些酒瓶子的曲线冰冷而柔美,空气中弥漫着辛辣刺鼻的酒精味。他脚边没精打采地躺着几只挤瘪了的空易拉罐。我嗅着若隐若现的饭菜香气,果然在几个空木桶后发现了一袋烧鸡。

突然,我的双眼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轻轻蒙住了,这双手很大,却凉得像块冰一样。

“Surprise!”身后熟悉的嗓音低低地笑起来,带着些许酒气。

“伽罗,你太幼稚了吧。”我闭着眼睛翻白眼,“楼顶就咱俩,有什么好猜的。”

“谁让你猜我了?”他抽出一只手,另一只手飞快地再次将我的视线挡住,我听见他拿出了什么东西在我面前晃,“猜猜,你面前的是什么?”

“这还用猜吗?”我的鼻子可是被尊称“狗鼻子”的!我高兴地喊:“萝卜丝包!”

于是,我们在地上坐了下来开始大快朵颐。地面有些潮湿,因为今天早晨一小阵中雨的缘故。我把装着蛋糕的精致礼盒小心地打开,手有些颤抖地托着蛋糕底盘,努力不让最外层漂亮的奶油花边蹭到包装盒上......最后我还是失败了,好在伽罗并不在意。

还没等我插上彩色的蜡烛,他就两眼放光地把最上层那块黑巧克力做的“happy birthday”牌子掰了一角放进嘴巴里。

“男孩子都喜欢巧克力味的吧。”我说。

他反驳:“谁说的?我就更喜欢西瓜。”他顿了顿,“但这个真的也很好吃,谢谢你。”

“兄弟嘛。”我扭头,觉得他身上的酒气很陌生,“你喝酒了?”

“嗯,刚喝了一点,成年了嘛。”他的脸微红,估计是喝酒喝的,“本来我爸也陪我,可他.....非说要去镇上买什么东西,把酒撂这儿就飞了。”

“能给我喝口不?”我有点馋。

他略有醉意,脑子却很清醒:“不,你不能喝,你还小呢。”

“谁稀罕啊。”我撇嘴,瞧这家伙的嘴脸,俨然一副大人口气。

他拿着餐刀,他蛋糕分成三份,其中一份被叉到了我的小碟子上,而他自己却没动余下的两块,转身又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

“呲”一声,刺激性水汽喷涌而出。

“你还喝啊?当心明天的考试。”我抿住满是巧克力酱的勺子,劝道。

伽罗眼睛都喝红了,他打了个酒嗝,瞧瞧手里的罐子,想了想,把刚开封的酒放下了。

“明天的考试,我不一定能行。”末了,他说。

“怎么这么没信心啊?拿出学长的气势来!”我有些急。

他苦笑了一声:“飞行考试。明白了吗?”

我一时语塞。

“我报的志愿是阿德里军校,第二志愿也是。”他拿起那一小罐酒一饮而尽,这次我没有拦他,“我爸的意思,让我第二志愿填别的,有条后路,我没听。我就是冲着军校去的。”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傻得离谱。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躬着背,夜色迷蒙,我看不清他的脸。

两人一时无语,良久,伽罗轻轻叹息:“吃饭吧。”

话虽如此,我们谁也没动。只是默默坐着,定定地眺望着乱云翻飞的夜空。今夜星辰匿迹,只有零星几颗钻石般滚在天幕上,衬着恬淡的一抹月痕。村上千家万巷,惟有星星灯火,红得温暖,安宁。夜风飒飒,惊扰了湿热的空气,送来片刻清凉,隐约能听见田野中的阵阵蛙声。拔地而起的数座电线杆子像无言的侍从,守护着村庄的夜晚,电线穿插交错,结成了一张黑色的蜘蛛网。

灯塔顶的一排铁栏杆已年久失修,这几日连着下雨,掉漆掉得惨不忍睹,层层红锈将它一点点吞噬,有些已完全锈坏了,侵蚀严重,露出了中空的内部,看着就叫人没来由地心惊胆战。

伽罗开始享用自己那份蛋糕了。他把最上层的巧克力酱吃干抹净,又把下层一圈白皙香甜的花边奶油用小勺子吃完,然后才吃剩下的烤得金黄的面包。

我吃完我的那份,没动最后一份,因为我知道那是伽罗留给他父亲的。我刚拿出一个油乎乎的萝卜丝包,突然大叫一声:“哎呀!”

伽罗差点呛着:“怎么了?”

“我们没唱生日歌,也没点蜡烛!”

伽罗愣了愣,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摸了红红的鼻子:“蜡烛别插了,没事的。直接唱生日歌也行。”

“谁起头啊?”

“你来吧,你声音好听,我很喜欢......”他又打了个嗝,脸更红了,“听......”

我觉得脸热,结结巴巴地唱了起来。伽罗起初笑着听,后来用双手轻轻打着节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唱完了,把额前吹乱的头发理好,扭头看他:“我知道我好看,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伽罗今天总感觉很奇怪。

“是很好看。”他郑重地点头。

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你喝醉了吗?”

他愣了半晌,瞪着栏杆下深渊般的黑暗,说:“我不知道。”

他问我,他脸红不红。

我没好气地呛他一句,告诉他,他整个人都红了。

伽罗有点摇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拖沓到栏杆边上,身体前倾着倚在上面。风甩动他蓝色的长发,那蓝好像溪水一样有了流动感,似乎卷裹着点点杨花流向不知名处。

“我的生日愿望是——”他醉眼朦胧地眺望远方,“长出翅膀,顺利被阿德里录取。”

“别说出来啊!说出来就不灵了!”

伽罗捂住嘴:“我就没指望它能灵。”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突然,他双手撑住栏杆跃起,飞身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利索。眨眼间,他的双脚踩在了拳头粗的栅栏上,稍稍倾身便会坠下楼去。伽罗就这样危险地挺立着,也许荒漠里坚韧向上的高树也会钦佩他的风姿。我大气不敢出,张着嘴巴,死死地瞪着他。

他的身影几乎与那轮慈爱的明月融为一体,也许是他们同样纯洁、恬静、安宁的缘故吧。

我想喊他下来,却发不出声音。

伽罗深吸了一口气,白衬衫随着胸膛的起伏变化着曲线。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着夜空呐喊:“喂——!”

好像有回声从很渺远的地方归来。

我想起来,在羽族百科全书上有这样的一段文字:狼的嚎叫没有回声,因为回声会干扰它们彼此之间的沟通,所以狼会以不产生回声的频率嚎叫。

伽罗不是狼,他大喊一声是有回声的。但干扰我与他之间沟通的事物绝不是什么回声,恰恰是我们彼此的心。

他还在喊,撕破喉咙一样:“我——不会——放弃的——就算没有翅膀——”

“就算翅膀被撕裂——就算干涸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也会守护我爱的这片土地——!啊——!”

话音一毕,他瞬间平静下来,仿佛方才他眼睛里闪着的星星之火和非常傻啦吧唧的宣言只是我的臆想。

风越来越冷了,像童话里风精灵穿透旅人的衣服将针刺进旅人柔弱的皮肤那样。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着,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巨大的不安。伽罗在月畔的身影,忽地好像水月镜花那样梦幻、近乎虚幻,就像绚丽的肥皂泡,一碰就碎似的。

“伽罗,”我出声唤他,“快下来吧,怪危险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

我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

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有点欣慰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好角度,准备下来——

可意外在这时发生了,伽罗脚下被雨水与红锈侵蚀了的栅栏无法承受他的动作,竟从底部整个断裂、坍塌。伽罗大吃一惊,在完全坠落的最后一刻,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栅栏断裂的根部,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和猩红的栅栏、碎石残瓦直直摔下去。

大脑空白一片的坏处就是,当我回过神时,我竟也跳下了钟楼,是火辣辣的风扇醒了我,我的眼睛被飞速的空气撞出了眼泪,疼痛得想被泼了辣椒油,可我不敢闭眼,我的双手向前伸着,徒劳地想要抓住伽罗的手。

在他摔上楼底的刹那,我还是懦弱地闭上了眼。

几乎与“轰隆”的重物落地声同时发生,我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擎住,一股劲风将我从下向上托起。

我听见了我身后翅膀的拍动声。

“你有翅膀,不过是隐形的。”

可是......

现在它又有什么用处呢!

为什么不能早点现形?为什么不再早一点,早几秒钟就好,就像太阳月亮有时候也会早早地或东或西的升起,再精致的镶钻石怀表的走针也会有那几秒的时差,为什么我的翅膀不能再早一点?

这样我不就能救下我的挚友了吗?

这真的是我的翅膀吗?如果我的翅膀在我需要的时候一直隐形,在我哭泣的时候不能给我温柔的拥抱,它怎么能算作我的翅膀?

我恨它!我恨我自己!

我痛苦地睁开眼,看向我的身后。

就像穷苦的下里巴人看见国王十个手指头分别戴着的宝石戒指时他可怜的双眼露出的无限羡艳与自嘲一样,我的恨意烟消云散,转而怔住了。

一对雪白晶莹的羽翼,和开心惊惶的双眼。

我终于明白了,我从始至终就没有长出翅膀。

是班长开心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我。

没有翅膀,就是没有而已啊。

我的恨又是为谁而恨?为自己吧。

开心脸色青灰,紧咬着下唇,瞳孔剧烈收缩着,似乎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为他眼中所见而颤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

只是一眼,我的头就“轰”地一震。

好多好多血。

罂粟花似的血泊,伽罗就躺在那摊狼藉上面,凌乱的长发浸满了鲜红色,沉重地盖着他的五官。

随他一起摔下去的那片断裂的铁栅栏贯穿了他的胸膛,涌出的嫣红血沫子洇湿了他的衣服,血纹随着衬衫纹路缓缓游走着。他裸露的皮肤上刮伤触目惊心,有的蹭下了一大块血淋淋的皮儿。

他就那样躺着,任由红色流动着。如果忽略去那些血迹,他现在就像在灯塔塔顶上,头倚着他爸过去的战争日记睡着了一样。

开心摇摇晃晃地把我放在地面上,哆嗦着手去探伽罗的鼻息,然后又试了试脉搏。

他已经吓的面如死灰,可还是不死心地蹲在尸体侧把头贴到伽罗的心脏处,愣愣地听了一会儿。

他坐直身子,脸上沾着狰狞的血花,一声不吭。我知道这是对伽罗做出“死亡”的判决了。

我的朋友就这样死去了。

我捂住嘴,茫然地蹲在开心身边。像圣诞老人不知所措地面对他所骑乘多年的老驯鹿的消逝那样,我拨开伽罗脸上因浸血而又黏又重的头发,然后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明明刚才还活着啊。

我把手放在他的大腿内侧,这里是羽人族体温最恒定最高的肌肉部分。连这里都逐渐冰冷,我却还在荒唐地想着,伽罗也许还没死呢。

开心“哇”地哭了,哭的稀里哗啦。他哭,我就傻傻地看着他哭,一直到他的哭得打嗝。

他一边抹泪抹得满脸都是血,一边哭泣着:“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再飞快一点......我看见伽罗摔下去了,然后我就飞,然后你又跳下去了......要是我能再快一点......我没来得及救他......都怪我......”

我最后一次摸了摸伽罗冰凉湿黏的脸庞,轻轻说:“怪我。”

开心没听见,我的声音太小了,所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哭。

我却哭不出来,泪腺像被棉花堵了。

伽罗是因为我才出事的。本来他中考,我就就不该去烦他,他因为我喜欢攀高才选择在楼顶过生日。如果我那天没有答应他的邀请,他和他爸一起庆生,就算喝了酒,昏了脑子,也肯定不会有事。

这时,我和开心都听见了上空巨大的翅膀扇动声。我仰头,是伽罗的父亲。

他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正稳稳地飞行着,但在看到地上惨状的那一刻,袋子“啪嗒”从他手里脱落,摔在地上,东西都摔出来了。他的脸色那样恐怖,是我从未见过的。

伽罗的父亲僵持在半空几秒,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飘飘荡荡落到地上,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地红着眼睛一瘸一拐地快速走到自己的儿子身旁。

顷刻,他爆发出一声我从未听过的这样悲痛绝望的吼声。

月亮似是不忍,披了层牛奶色的轻纱在他的翅膀上。

我第一次感到,伽罗的父亲,如此的瘦弱、沧桑、无助。

我不敢再看他们,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挪到那个袋子前,蹲下身把撒出来的东西一个个捡回去:豆酥糖、盒装桂花糕、一双马丁靴、一把打磨锋利、纹路漂亮的短刀。

我拾起那把刀,将它翻转对着月光,那亮丽的银辉,如水清澈的刀身,我看着看着,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些想必是送给伽罗的,可他爹就晚了一步。

只一步,肥皂泡就支离破碎,水月无踪,镜花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爹精疲力竭的声音:“你们走吧......”

我只记得我和开心就那样走了,因为小孩子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开心临走前还帮伽罗他爸喊了人手处理这事......

伽罗他爸给了我一个快乐奇妙的夜晚,而伽罗却给了我一个最悲哀的夜晚。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也没窝家里,平生第一次旷课在大街上闲荡,看哪儿都恍惚有伽罗的影子。

走到胖婶的包子铺前,我的眼睛彻底花了,因为我看见小时候的伽罗把一个热乎的萝卜丝包递给小时候的我。我揉了揉眼睛,他们果然全不见了,胖婶的包子铺也不见了。早在一年前,胖婶一家就搬去了城里,包子铺成了裁缝店......

我又溜去了村里的墓地,那儿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衣服黑的,翅膀白的,跟敲碎了的钢琴似的。我看见眼睛红肿的族长和守楼人,还有二长老,他们站得离棺材最近。其他人面容还算哀戚,垂着头。

接着,立在棺材前头一个胖子悲呼一声,说了什么,然后围着的人们开始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那胖子又悲呼一声,念起了哀悼词。他的嗓音捏的很细,十分造作恶心,令人作呕。当他念到“他走的很安详”一句时,二长老瞅着趴在棺材上泣不成声的伽罗他爸,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照着胖子就是一耳光:“我操你个亲妈!你哪只瞎眼觉得安详了?你个狗娘养的不能念快一点——”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晃悠到了太阳落下,我踩着黄昏的金辉,顺着青石板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灯塔走去。

学生们大多放学出来了。我们班的几个同学碰见我,谁也没说什么,也没有问我为什么逃课,只是驻足目送我离开他的视线,走向地平线。

临近灯塔,我的心跳忽地加快了。

我看过许多小说,故事的中间总是历经波折、波澜起伏,赚足了看客的眼泪后,再来一个大反转。

万一伽罗没死呢?

我的心愈发跳的快起来,像是雷声大鼓小鹿一起进了心里,越靠近灯塔,我越觉得喘不上气。

万一他还活着呢?不,他一定还在......此时此刻,就在钟楼楼顶上,他像往常一样,一袭白衬衫,迎着风,轻轻地向我招手。

我停在了灯塔塔底。

塔顶空无一人,爬满红锈的栅栏断了一大截,露出难堪的凹陷,正是伽罗昨晚摔下去的地方。

地上的血已经干成了黛赭色,像是日落时分荒漠沙丘上沐浴的颜色。

我在两眼开始酸胀之前,抬起双手,围成喇叭状,向上呐喊:“伽罗——给我开——个——门——!”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站到夕阳粲然一笑毅然投入地平线的怀抱,站到皎月与繁星当空温柔地亲吻世间。

我的腿像灌了铅,沉重得一步也迈不动,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钟楼狰狞的大门,那大门自始至终没有打开。

我仍不不肯离去,忽然——

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像是解冻了一样,木讷地回头。

是守楼人。

没说一句话,我们很默契地对视了许久。后来,我和守楼人去了一个静僻的工地,我俩靠在垒成金字塔状的水泥管堆后,沉默着,听着蝉的悲泣。

我暗暗打量着守楼人,他的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只一晚,他就仿佛老了几十岁。

守楼人拿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然后掏出打火机。他不知是手抖还是眼花,点了好几下居然都没有点着那根烟。

终于,纸烟现出点点红火星。

他深深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圈,说:

“昨天夜里,我梦见他了。”

“他说什么了吗?”我傻里傻气地问。

守楼人笑了,比哭还苦:“他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然后他就说他要找花心玩去了......你梦到他了吗?”
我摇头。

守楼人又笑了起来,笑到咳嗽:“小没良心的。”

他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都咳出来了,一直流,流到下巴,滴到地上。

“你真没梦见他?”

临别时,他又问我。

我很抱歉说,没有。

因为我整晚都没睡着啊......

我讲到这里,抬起头,有些不悦地盯着我对面坐着的小心。

壁炉里的火旺着,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在抱怨火的粗暴。墙上挂着好些幅装裱残破的风景画,角落的旧衣架挂着我的风衣,围巾和手套。我们坐着的圆桌下是一块破旧的碎花地毯,小心身后的石墙上挂着一张熊皮。

桌上的铜高脚烛台忽明忽灭。

“我说了这么多,你的内心就没有一点触动吗?”我敲着桌子。

小心思索着,轻声说:“有点。”

我气笑了:“怎么你老是这个样子。”
他静静地望着我,那双眸子像宁静的湖面,又散像一块散发出幽光的紫水晶。

像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小心支起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摇

曳的烛火:“......他的梦想,要么是军人,要么是旅行者。

“对。”

“你没考上军校。”

“......对。”

“所以你现在是旅行者。”

“......我以为你没在听,没想到你的重点抓得很牢。”

小心微微讶异:“我一直在听。”

后来我说什么了?对了,我因为渴把茶碗里的茶一饮而尽,说他话太少......

不得不承认小心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你在说话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回应,除非他确定你说完了而接下来是他的发言时间。

从某些地方,他和伽罗真的是蛮像的。

一个月前,我背着双肩包,穿着牛仔服,戴着一顶愚蠢透顶的草帽和伽罗他爸送我的那把原本要送给伽罗的短刀,流浪到了这片村庄。

在我即将穿过汩汩的溪流,到达对面青灰色的石岸时,却意外看见三个羽族少年正厮打在一起,好像是两个殴打一个。

我一开始只当是孩童间的嬉戏玩闹,并未在意。等我渡了河,穿好鞋袜,放下裤腿朝他们相反方向继续前行时,背后却传来的激烈的落水声响。我回头一看,大吃一惊:那两个个头较大的羽人小孩狠狠地把另一个无羽人小孩的脑袋整个摁在水里,被压制的小孩拼命挣扎着,扑起水花,黑色衣服衬出他裸露的手臂上蚯蚓似的粉红色疤痕更令人心疼。而那两个孩子却一边费力地摁着他,一边骑在他身上谈笑风生,更用力地把他的头向水深处按了按。

我震惊地僵在那儿,马上反应过来再不把那俩熊孩子弄走,黑衣少年就没救了。

我大喝一声,朝他们奔过去。那两个看见我,对视一眼,倏地的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一会儿就飞没影了。

我赶紧把少年从水里拖出来,这时我才发现他不是无羽人,他的翅膀墨黑发亮,但太瘦瘠干瘪,和黑色上衣混为一体,远远一看跟无羽人没什么两样。

他呛了好多水。我把他救上来后,他就拼命地咳,咳得全身疲软动弹不得后,那一大滩清水才吐完。少年的上衣全湿透了,头发也是,又湿又乱地摊在咳得微红的额前,喘着气,定定地看我。

“我是花心。”我决定自报家门,朝他露出了一个我自认为很帅的笑,“ 我是好人。”

他一下子又吐出好几口水。

我非常恼火地将他扶起来,准备要走,忽然想起来我可能需要一处暂时借宿的地儿,便扳住他的两肩,很诚恳地问:“我是旅行者,现在需要个歇脚的地儿,我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可以去你家吗?”

少年愣了愣。

“我保证不给你和你的家人添乱。”

少年听见这话突然脸色变了变,但没有说什么。

这个少年就是小心。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脸色变化的原因:小心是孤儿。

至于他被欺凌的事,在我到这儿之前应该时有发生,所以我才会看见他身上各个裸露部位深浅不一的伤痕。而欺凌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那对鸦羽般的羽翼,因为天生翅膀的黑色,小心被村民们视为沾染了霉运的东西,所有人都憎厌他。

我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我一直以为无羽人很惨,没想到羽人更惨,因为羽毛的颜色就会被人歧视。

但令人高兴的是,小心听了我的故事后,已经答应和我一同踏入旅程。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在这里待够两个月的时间......

这是我的规矩,不论漂泊到哪里,都只能停留两个月,一旦决定在某处停留,就必须做好在此处徘徊两个月的准备。这 很考验旅行者的毅力,万一在某个环境恶劣的地界停留,就要上演一场“荒野求生”的戏码了。

这也是伽罗定的规矩。

我默默地欣赏着烛焰在茶碗壁上留下的投影,一刹那竟恍惚以为自己身处天台。

时间毫不留情地前时着,大江东去一般奔腾着。多么真切的疼痛,都会被江水冲淡;多么深刻的记忆,都会被时间大浪淘沙般磨损了轮廓。

伽罗的消失,在我心里也渐渐淡漠了。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每当我意识到,胸中就会涌起酸涩的愧疚。

所以,当小心问我,伽罗长什么模样时,我语塞了。

但其实在记忆里把一个人的面容模糊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可以大肆发挥你的想像力,塑造出一个完美轮廓,然后对着自己创造的虚幻加以欣赏。

当小心离开餐桌要去给煤油灯加点灯油时,我就这样做了。   我记得他有一张稍稍瘦削的脸,还有天蓝色的长发....不对,天的蓝色有点太温润了,他头发的颜色...有点像...像什么来着?对了,像冬天结冰的湖到了春天缓缓解冻的那时候,是那样潇洒清灵......

我还可以想像一下假如他有雪花石膏般的前额,摸上去的感觉会不会冰凉冰凉的;假如他有一对丰满坚毅的羽翼,把脸埋上去的感觉是不是温暖又舒服....是不是有阳光的味道.......

当我猛地醒来时,已是深夜。桌上的烛台早已被撤走了,对面空落落,小心不见踪影。我的身上披着两件衣服,大概是小心不忍心叫醒我又怕我感冒,特意为我披的吧。

我又趴在桌上,想着着睡。我刚闭眼,就听见小瓦房外头钻出蝉鸣极不和谐的窸窣的,像有人在外头踮着脚悄悄跑。

我诧异地拿下衣服起身,走到门口,尽量悄悄地把门推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我伏在门上向外看去,是小心。

这娃大晚上不睡觉,瞎跑啥呢?嘿?怎么跑着跑着还跳一下?

匪夷所思!小心平时可不这么活泼。

“这孩子不会魔怔了吧.....”我惊奇地喃喃道。

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这孩子不是在玩什么蹦蹦游戏,他是在练习起飞!跑步只是笨拙的飞行助跑动作!

好几次,他几乎能短暂地悬在空中,但他的翅膀太瘦小了,简直无法支撑他的身体重力。

我推开门,走出去。

小心肩膀一抖,迅速回过头,看清是我而不是村里那帮顽童后,他松了口气,脸红了红。

“快睡觉吧,别扑腾了。”我劝他,“养足精神才是重要的,明天咱们还得下山叉鱼去呢。”

他却很固执:“不能飞起来,我的脚力会给你添麻烦。”

“谁说的?我这么多年不会飞,不也照样过来了?”我说,“小朋友,你现在必须去睡觉啦!”

小心使劲摇头:“我再试一次。”

我劝他:“你的翅膀太小了,不可能飞起来,万一摔伤不是更难受吗?别试了。”

他使劲儿摇头后退了一步,坚定地看着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怔在原地,好像感受到有一个温暖而虚无的形体在我身后,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莫名其妙地“扑哧”笑了。

然后哭了。

小心被我吓到,错愕地站在我面前,有些慌乱地向前伸手,想帮我擦拭眼泪。

后半夜,我回屋去睡,小心一直在屋外。我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小心和伽罗的身影变幻、重叠。

我做了一个梦。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梦见伽罗。伽罗死后,我经常盼望着能在梦里再次见到他,可从来都没有梦见过。我很后悔他死的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没能入睡,让他入了守楼人的梦,却没能入我的梦。有时候我还会想,万一他想对我说什么话呢?万一这些话我没能听见,他的灵魂会一直在钟楼的楼底游荡吗?

我梦见我还在上学,就在我熟悉的那座老教室里。大黑板上永远擦不干净的粉笔末子还残存着,窗台上永远有些扑棱蛾子支离破碎的尸体,桌上永远是坑坑洼洼必须要垫着硬皮儿课本才能写字,凳子永远是吱吱嘎嘎左摇右晃仿佛随时就会散架。

我在教室里坐着,空旷的教室里,只有我,还有伽罗。

伽罗和我不在一个学校里,可梦里他却和我一起在教室里上晚自习,他就在我的斜前二桌坐着,背对着我,眼瞪着黑板。而且在这个梦里,灯几乎全都坏了,唯有伽罗头顶上那盏灯是亮着的。

我在黑暗中懊恼地做着题,一边羡艳地看着伽罗拥有的灯光,一边骂这道破题如此难写。

伽罗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突然,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声里,最后一盏灯“啪”地灭了。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中,我睁开了双眼。

还是深夜,我只是睡了一小会儿而已。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把被口水浸湿的枕头翻了个个儿,又沉沉睡去......

谁知一合眼睛,我又做了梦。

我穿梭在一个弥漫着白雾的地方,缥缈的雾团在我的身边浮动着,游走着。我辨不出方向,只能茫然地前行。

忽然,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来一串清脆的笑声,顷刻消散在雾里。我紧张地咬起了指甲,环顾四周,似乎有一抹莹蓝一闪而过。紧接着,我听见了伽罗的声音,不是很成熟,更像我与他初识时那童稚的音色:“花心,花心!”

“伽罗!”我张大了嘴,心怦怦地跳起来,努力想辨出声音来源,“你在哪里?”

声音又变了,逐渐变得低沉有力:“在房顶啊!在房顶啊......”

“伽罗!等等!”我快哭了,“你还在吗?”

声音逐渐飘远,且不再回答我。我看见白雾渐渐散去,一条溪水忽地从我面前横过,那阵阵涟漪就像水晶雕琢成的无数朵零散的玫瑰,银铃般欢笑着向我面前席卷过来——

我从床上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一摸背后,汗湿透了。

在房顶。

我喃喃重复着。

在房顶......

我几乎就要相信了,但转念就开始自嘲起来。

我重重躺了回去,在闷热的蝉语中把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闭上了双眼。

过了几秒,我跳下床,不顾穿反了鞋,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

在房顶。

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在房顶——

房顶有人,但不是伽罗。不,小心的身影恍惚与伽罗重合着。

我有些恍惚地爬上梯子,一步跟着一步,就像当年我穿梭在幽暗钟楼里盘旋的楼梯一样。一切事物都扭曲了,扭曲成了那天楼顶的布置,就连小心的背影上都有那个已经逝去的蓝色姿态时隐时现。

“你又起来了?”那个“伽罗”没有回头,说。

我坐到他的身边,几乎是颤抖着想抚上他的蓝发,却只摸到小心脑后的虚无。

我终于清醒过来,钟楼的影像消失了,我此刻是与小心并肩坐在他家的房顶上。

小心家的屋顶是个石灰色的平台,没有栏杆围着,只是惨淡的一片青砖灰瓦砌成的苍凉平面,蒙在这上面的凄怆月辉仿佛要用漫天繁星书写自己的历史。蒿草战栗着,爬上对面崎岖陡峭的高坡,遮住了涟漪阵阵的衰败池塘。

我默默缩回手,低下头,不敢直视小心的脸,我知道我在害怕,怕此时此景会勾起我心中早已忘却的那张故人的脸。

是啊,我已经忘记伽罗的模样了啊。

“你在房顶上做什么?还坐的这么靠边,万一摔下去可怎么办!”

“看星星。”

“什么?”

“星星。”

他抬起手,向夜空一指。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星河席卷着神秘的银紫色,缓缓流动着,像是春溪卷起柳絮烟桃翻起白色浪沫汩汩前行。

“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就像天上的繁星,都有自己的位置。虽然有的灿烂,有的黯淡,但他们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光辉。”

我不可思议地瞥了他一眼:“你居然会说这么多话。”

他嘴角弯弯:“看星星......就想起许多人,有点高兴。”

我仰头,忽然发现有几颗星星连起来很像伽罗的墨镜,又有点像小心不易露出的虎牙。我张开手,把一颗银星罩在手心里,可拢手时却连一丝风也留不住,它们只是礼貌而生疏地吻了吻我的指尖,就从指缝匆匆穿行而过。

“你......之前为什么哭?”他问。

“......为了很多人。”我想起伽罗的父亲,想起族长,想起胖婶,想起开心,想起翅膀流星天空中划过的那一夜。

小心看了我一会儿,又移开视线。

他忽然抬起右臂:“那一颗......我把它当成母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心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一直都是这村子的前任老村长在照顾他。自从老村长去世后,他就孤苦伶仃地窝在了村长临终前要求他住下的这一座好歹能遮风避雨的小房子里。

他又指着一个方向:“那颗是村长爷爷......”

他站了起来,脸有些红,他走到房顶南边,又走回来,身前是乱云翻飞的夜空。我痴痴地望着夜幕上那一抹恬淡月痕,仿佛从缥缈处遥遥传来苍凉浑厚的古老钟声,震慑着蒙上了月光的植被们,他们微微抖着,像是在请求着什么。

我隐约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熟悉,可仔细打量,又捕捉不出飘忽的熟悉感。似乎有人,月光的化身般亭亭玉立在我的面前,温柔地捧住我的脸,身影与小心的身体重合着,却鲜明独立地存在着,在黑得发紫的天空下,摇晃着我的两肩,告诉我过去的悠悠烛泪。

小心在我面前,背对着我,正如那个王八蛋一样霉烂可憎的夜晚伽罗背对着我一样。

“你也可以把这些星星......”当成你想念的人。”小心轻声说。

我的脑海里仍然浮现着伽罗的背影——不知从何时起,他只留下了一个冷淡的背影,我曾无数次幻想他冲我回头,但他的脸模糊一团。

此刻我不愿去想他,我想起了班长开心,我突然鼻子酸了。

我使劲仰着脖子指着天空的一颗星——我承认我是为了不让泪水流下而仰头,为了掩饰我的情绪而胡乱指点:“那么,那个是开心。”

小心看了看,没接话。

“怎么了?不行吗?”

“那一颗是我的猫的。”他踌躇道。

我撇了撇嘴,但也觉得开心不适合和猫待着一颗星星上:“伽罗到那里去怎么样?我记得他喜欢猫。小王子有玫瑰,伽罗可以有猫吗?”

小心愣了愣:“......可是,我的猫不喜欢和人接触。”他四处张望着,“我再帮你找一颗。”

我舒坦地笑了,向后一仰,双手撑住冰凉的平地,仔细咀嚼着我与小心的对话。

如果有那么一颗星,被我命名为“伽罗”,我希望他不要太闪耀,抢了明月的风头;我也希望他不要太黯淡,不然星星太多,我会找不到他。我只是希望,在我的旅途中,当我在夜间忍受蚊虫叮咬默默前行时,一抬头,能飞快地找到他,就像多年前我一抬头就能看见镇上的灯塔一样。我的“伽罗”也许不是最亮的,但足以让我一眼看到。看到他,夜晚就不会黑暗得让我悲伤,跋涉也不会乏味得让我疲惫......

小心眺望着,风抚过他鸦羽般的双翼,发出微弱的窸窣声。

如果伽罗的灵魂仍然在钟楼的楼底游荡,在孤独的子夜发出无奈的悲鸣,那他会在喘不过气的巨大痛苦之中稍稍仰起头,去仰望夜空的星海吗?伽罗会抬起头颅,用弱小的灵魂,瞻仰那些一直被轻视实则如此伟岸的星光吗?夜空中最亮的星啊,救赎每个苟延残喘的悲泣的灵魂吧,在抬起头与低下头的一刹那,他会收获一缕属于他自己的光吗?

“啊!那里!”小心的音调忽儿升高,但下一刻,我看见他打了个趔趄,从房顶边缘的滑溜的苔藓上绊了下去。

一瞬间,我眼中的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似乎时间在此时凝结了,空间也扭曲了。我看见自己此刻在我家乡小镇的钟楼顶上,闪着光的酒瓶、扭曲的易拉罐在我的脚边无精打采地堆积着,远处隐隐有狼嚎似的回声飘过来,我听不清,也没想听清,只是从那断裂了的栅栏豁口处一跃而下。

我无比清晰地见到了那张脸,那张我以为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多年的面孔,它是如此的温和、恬静。我的手拼命向前伸着,就像伽罗坠下楼去那天我拼命伸手想要拉住他一样。我感受着肺部火燎似的痛苦,憋了好久好久、好久岁月的泪水夺眶而出:原来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曾忘过,包括钟楼楼顶的混账栅栏、萝卜丝包子、巷口的垃圾桶和他的脸。

我几乎是哭喊了出来:

“伽——罗——”

他微微睁大眼,下一秒,我终于扑住了他,紧紧地拥住他,闭上了眼睛。

“别离开我——”

我听见了翅膀的拍打声,很吃力、很虚弱。与此同时,我感到下落的速度的减缓了。慢慢地,我的脚尖触到了地面。

我睁开眼睛。

是小心。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我的脊背之后空荡荡,依旧没有翅膀。和伽罗坠楼之日我被开心救起回头时一样,只不过这次我却淡然了很多。

是小心在落地之前接住了我,还勉强负重利用翅膀减缓了一些降落速度,并在空中停留了片刻。

我看着他的翅膀,低下头:“多谢。”

小心摇了摇头。

霎时,我看见两个小孩的身影一闪而过,但我看清了,是小时候的我和伽罗,笑得那么开心,是要去族长家的瓜地里和猹斗智斗勇吗?

“我找到了,就是那颗。”他指给我,“最亮的那颗,你方便找。”

我扫了一眼,星海茫茫,哪一颗都光彩夺目,不分高下。

但我已经想好了,什么时候抬头,看哪颗星星顺眼,就当他是伽罗吧。

我与小心这晚“小王子”童话式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又过了十几天,山花烂漫,叶绿如玉,我即将与小心迎着朝露早霞踏上属于我们的旅程。

临行前,我钻进了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在一块较空旷的林地里徘徊了许久,泥土与草汁的清爽气扑面而来。我终于蹲在一处被露水洇湿的土地上,用铁锹一下一下地挖着,挖出一个小土堆。我四处寻觅着,搬来一块勉强算是方形的青灰色石头,往土堆上一立。接着,我随手揪了几朵雪白的小野花,芬芳扑鼻,汁液残留在我的手上,仍有余香,那花瓣上还滚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我把这些小白花搓成一小束,轻轻放在石板前土堆上,就当是向伽罗的告别。

“伽罗,你知道吗?”我双手合十,道。

“我啊,还是没有翅膀。”

“从始至终都没有,就像你也没有一样。”

“但是我觉得......我会有的。就像你说的,不试试去相信,怎么知道呢?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还活着,你遇见了他,你肯定会和他成为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

“因为你们有着相同的灵魂......”

我又踌躇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你知道吗?亲爱的——

像渺小的灵魂永远憧憬着夜空中最亮的星——

终有一天,你能穿透黑夜,看见星光。

终有一天,我能拥有,隐形的翅膀。

END

感谢观看!

红心的红心一下,蓝手的蓝手一下,戳一下屏幕吃不了亏,戳一下屏幕上不了当——【被pia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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